如聆山水音
永安桥拱卧太液池。侧面看去,桥身荡出的大弧线使团城和琼岛相连。到了桥上,往前瞅,桥面不直,弯折处自有巧妙。望柱大约不很古,却雕制得好,朵朵净白的石头花亭亭出水。花含苞,叶摇展,一帧好画。方整的栏板上,早将荷叶图纹细镂上去,技法虽说应规入矩,而气韵的飞动、情致的秀逸竟那么清鲜,好似带上了幽淡的香芬。双狮守着的桥头直对着那座额题“堆云”的牌楼。牌楼架势不凡,三楼四柱八戗杆的形制,抢了永安寺山门的风头。
北京北海公园琼岛 记者 陈晨 摄
小时候过队日,老师从不带学生往里进,我们就在旁边的亭子里听故事。待到迈入这座御苑中的佛宇,我变老了。
永安寺依山筑造,寺前石桥的大弧线至此一扬,一条轴线直朝高处伸,等于把合院式建筑斜着升到极巅了。整体结构的稳定性,得到时间的验证。
最先迎人的,是那面阔五间的法轮殿。百年之前,瑞典学者喜仁龙拍过它。照片够老的,在这上面,我没瞧见题着“人天调御”四字的横匾,大概让额枋挡住了。飞甍之上的腾龙好像是有的。转到殿后,过“龙光紫照”牌楼,往上,对着的正觉殿、普安殿、善因殿,一个比一个高。“飞阁干云,浮阶乘虚”,必得拾级而观。铺着黄蓝两色琉璃瓦的殿顶在太阳底下闪亮,檐脊的绿剪边仿佛给屋面添上绣带似的,可谓“珠殿连云,金层辉景”,诱人的力量是拒却不了的。特别是善因殿,差不多临着覆钵式白塔的跟前了。此座圆亭式楼殿,上覆镏金宝顶,下甓红墙高台,环壁镶砌蓝色琉璃砖,其上嵌满坐佛,雍容,温婉,端凝。有人讲,这是绿度母。若想凝意赏看这殿、这佛,更得费些脚力,弓身一步步在石磴上踏。我这个年岁的人,难承攀陟之劳。
永安寺,白色喇嘛塔是它的极处。举头一望,白塔真高呀,照着“借景”的说法,整个天都让它借来了。清穹之下,势大无边,故不觉其孤。这个喇嘛塔,须弥座折出坚硬的边角,圆大的塔体昂屹其上。相轮、华盖、风铎都齐的锥状刹身,仰月、阳日、火焰均备的金黄刹顶,尽在飞荡的云里,愈觉远得不可及。况且善因殿在低处烘托,殿壁的幽蓝正与晴丽的天色相融,赭红台身耀出的灿艳色块,衬得白塔愈明洁了。那个以西番莲花为饰纹、时轮金刚咒为符记的盾形壸门,放出更亮的光。
天下名山僧占多,老话到底不谬。在这岛内,也可找到实例。琼岛虽说冠着“白塔山”“万寿山”的名字,究竟还是小,不像别处,层台高阁,大可散漫于山野。在这里,如何放得开手脚?非得尺尺寸寸,盘算得细,哪肯亏耗丁点地面。全寺楼台,紧相依傍,前后端量这三进院落,空间似无可再省。虽如此,却也被巧匠筑出一定的格局。殿中端坐的佛陀、楼头悬垂的钟鼓(一说钟鼓楼内有钟无鼓),加上苍苍的树影,总是宁谧梵境。
琼岛的树,植满了,堆青叠绿,连阴挺秀。林壑榛莽的杳邃,自会体贴得出。就算到了冬天,岸边弯垂的柳树叶片落尽,唯余枯瘦柔细的枝条在寒风里寂寞地摆动,岛上也还是郁郁的,虽则树色多少转黄,不再浓碧得惹眼。宫树深处,闪露一飞檐、一跃瓴,楼宇影动,深而隐。并且一忽云遮,一忽雾掩,低昂亭阁倚翠微,山容愈缥缈了。
恭持香烛以供佛,敬诵经文以礼忏,种种法事,在清代的永安寺,不绝。圆鼓之声、法螺之音,遍山林。而今,清梵虽邈,遗响犹萦。此番光景,仍可留待闲时述说。
寺内一派悄静,我在楞伽窟前那两块太湖石前流连了一会儿,瞧着石上所勒“昆仑”和“岳云”大字,如读词气古茂的文章,便要将其跟留园里的冠云峰比一比。“昆仑”石没什么窟窿,表肤极光净,仅浮着几道依稀的褶襞,不见瘦漏,也不见皱透,说它莹润倒不勉强,神气更是远灵秀而近雄朴,吃得住洪荒之势。这种石头都具曲折奇峭之姿吗?不见得。沈从文说:
今北海琼岛的建筑,虽从辽代创始,至于琼岛上的太湖石假山,却是金人攻下开封后,把“寿山艮岳”撤毁,搬运石头来京堆砌成功的。
读过这段话,眼底这两块艮岳遗石的来历,也就大致清楚了。“昆仑”石之阴,刻着弘历在寺西悦心殿作的一首七律,尾联“摩挲艮岳峰头石,千古兴亡一览中”,倒有它的意味。即景口占,不更一字也说不定。
楞伽窟为对称式,占着平台的左右,蕴涵极大的平衡感。窟双层,可登阶上下。阶旁叠置湖石。建筑美学经过营造师的着手,呈现真实的物质形式。窟顶碹成半圆形,可与窑洞比方。摆列多尊佛菩萨,或立或坐,一时认不全面目。我无心细看,却有兴趣摩挲石雕券窗,且在券门前那几棵生年过百的桧柏下低回片时,让老树顽健的影子印上心目。
桧柏前有名为“引胜”和“涤霭”的亭子,分列两边。亭中立石幢,厚如方柱,每面皆可镌题。一刻《白塔山总记》,像是一篇序,道明落笔的缘起:
盖地既博而境既幽,且禁苑森严,外人或偶一窥视,或得之传闻,其不能睹之切而记之详也,亦宜。兹特界为四面,面各有记,如柳宗元之《钴鉧》《石城》诸作。俾因文问景者,若亲历其间,尝鼎一脔,足知全味云尔。
言语倒也实在,廓落的意度含着几分。一刻《塔山东面记》《塔山西面记》《塔山南面记》《塔山北面记》。全是弘历写的,各极其致。他倾心甃理这片宫苑数十年,有了感情,登眺如画风景,忆想葺建旧事,动了远思,欣慨自然难尽。眼底无物不堪诗,几篇游记也便做成。工匠依样描摹,遂以勒石。
永安寺让这位清帝的诗文压住了。
弘历能诗文。几篇记,叙游,状景,杂以论说,笔趣散适。这样的文字,激不起读览天下的情怀,安坐于悦心殿之东的静憩轩中细品,倒来得合宜。弘历之作,规仿古人字句,好以柳子厚为宗,刻意摹效《永州八记》笔致。功夫怎样不必讲,循蹈其文则,步趋其逸躅,表露的心识总还是可赞的。何况论岁数,写这些游记时,他已经六十多了,还肯下这般气力,不简单。
在我看,身临堆筑于水心的岛中,以弘历的游踪为脉,投迹胜概,迎送四面云物,如行蓬阆仙苑间,光色自相映发:
山之东,则看画廊、交翠庭、古遗堂、峦影亭、见春亭、半月城、智珠殿、陟山门;
山之南,则堆云积翠坊、法轮殿、引胜亭、涤霭亭、楞伽窟、云依亭、意远亭、正觉殿、普安殿、圣果殿、宗镜殿、振方亭、慧日亭、蓬壶挹胜亭、悦心殿、静憩轩、善因殿;
山之西,则庆霄楼、一房山、蟠青室、揖山亭、琳光殿、妙鬘云峰亭、水精域、甘露殿、阅古楼、亩鉴室;
山之北,则邀山亭、酣古堂、琼华古洞、写妙石室、盘岚精舍、环碧楼、嵌岩室、一壶天地亭、延南薰房、小昆邱亭、铜仙承露盘、得性楼、延佳精舍、抱冲室、邻山书屋、道宁斋、漪澜堂、倚晴楼、分凉阁、碧照楼、远帆阁、莲华室。
琼岛之上,山北楼庭最萃,叠石最奇,岩窟最窅,景观也就最丰。我小时,常在那里出入,全然不管森峙之岩、危峭之崖怎样险,折盘之径、纡徊之廊怎样深。至于牌匾、楹帖却从未留心。不要紧。弘历在《塔山北面记》末尾似也无心备述其详,曰:
若夫各室内,或题额、或联语,率铭意寄兴,无关于景概之全,斯则不悉载。
蹀步山阴的弘历,着意的是殿堂,他要凭借木石之筑表达构景美学。
全岛景观,穷极意匠。按着弘历的篇中字句,哪怕不亲临,卧以游之,琼华胜迹亦可历历分明。诸般风物,他大都写到了,顺次辨照,络绎证定,二百多年过去,仍如他笔下的样子。
弘历述游,偶有识见。《塔山西面记》云:
室之有高下,犹山之有曲折、水之有波澜。故水无波澜不致清,山无曲折不致灵。然室不能自为高下,故因山以构室者,其趣恒佳。
弘历潜心笃志,规度指画,这片庙宇园林之内,崇堂邃宇峻起,叠榭层楹林立。他在筑造上的眼光,不会浅。
《塔山北面记》云:
南瞻窣堵,北頫沧波,颇具金山江天之概,故登楼与阁,偶有吟咏,无不以是为言。
依太液池造景,多以南方胜境为粉本。临风驰目,弘历神意飞扬,宛似梦回多水的江南。风光过眼,他动了情:苍茫天地间,悄怆幽邃,其境过清,恍若只剩了他一人。雅游以放怀,摹景兼寄意,聊得《永州八记》风调。
我在阅古楼见过弘历的“烟云尽态”刻石。塔山西麓,古木苍岩间,造了一座以这四字为名的石亭,八角攒尖,石柱筒瓦,砖雕宝顶为亭盖,旁植嘉卉,凿水池。营筑上,恰可见出“花间隐榭,水际安亭”的心思。弘历在游记中却没提到它。亭柱和檐枋上刻了他的诗,有句:“廊池延水垂霜远,苑树飞花落暮空。人世荣衰犹自恨,春思缭绕见无穷。”一段心情留在这个悄寂的地方。到此行乐的天潢贵胄,能够解悟其意吗?
孔子入太庙,每事问。我呢,进了永安寺,眼观心记,紧忙活。读罢石幢上的记游文字,孤伫白塔之下,心飘到天上去了。树影下的钟鼓楼,一片安静。静中犹有声过耳。
那是山水清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