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窗最爱虞山色

“北窗最爱虞山色”，这是明代画家沈周的诗句，偶然读到，喜之不尽。文人画到了明代，诗书画印已融会贯通。“北窗最爱虞山色”，或许是作者送给友人的丹青手帖，又或是一句题画诗，尺素上绘着近水远山、吴门烟雨，毫不掩饰那一刻的眷恋与喜欢。

时不时会想写一些家乡的文字，总绕不过的一个人便是沈周。沈周，字启南，号石田，明代书画大师，“明四家”之一，吴门画派的开山鼻祖。他隐居苏州阳澄湖畔，成了一位乡贤，我且称之石田先生。

阳澄湖畔，我亦生于斯，长于斯。我怀念的确切地址是阳澄湖镇湘城枪堂村（7）里翁61号。说到怀念，也已然渐行渐远。它短暂地留在更新缓慢的身份证件上，长久地留在淡淡乡愁的另一边，时时入梦来。

阳澄湖镇是清水大闸蟹之乡，也是沈周故里，位于苏州最北边，与常熟接壤，而我所在的村子恰连接着常熟的辛庄镇。里翁，江南水乡很普通的一个自然村，田连阡陌，河道纵横，村子在河岸边错落有致，自然生长。存的照片不多，好多是在菜花黄的时候拍的，成了回忆的一个起点。在那清晰度一般的照片里的淡淡春色后，依稀还能看到一抹含黛远山。

我在那里度过了完整的少年时代，直到大学二年级。后来的离开，有点无奈。那里被规划成开发区，历经征地、拆迁，我们挥别村庄。我想村名应该还会留下，可能变成新开辟的公交线路中的某个站点。已经留下来的是石田路、启南路、画师湖路，路名都跟沈周有关。

石田路、启南路、画师湖路，构成了开发区的主干道，也差不多包围了我的村庄。我现住在启南路南端的一个拆迁小区，上班沿着启南路一路向北就到工作单位了，很近很方便。工作日会经过从前的村庄，我已看不到从前一星半点的影子了，只有一座座厂房不紧不慢地拔地而起，欣欣向荣。不变的是还能在路尽头看到一座山，跟从前一样。

“十里青山半入城”，城是常熟城，山是虞山，点点吴山之一，也正是我们在阳澄湖畔可以望见的那一抹倩影。五百多年过去了，空间的位置其实并没有变，只是视野在历史的流年里模糊了些，现在需要寻一个空旷处，像笔直马路的尽头，抑或试着择一高处，才能触及在明代看来寻常的风景。

望虞，很喜欢的一个词。苏州和无锡有一条界河叫望虞河，只是此虞非彼虞，指的是虞姬。南通有一座望虞楼，是晚清状元张謇为纪念翁同龢而建。翁同龢，常熟人，清咸丰六年（1856年）状元，先后担任同治、光绪两代帝师，对张謇有知遇提携之恩。翁同龢仙逝后归葬虞山。张謇为缅怀恩师，特地在长江边的马鞍山最高处建了一座虞楼，以远眺虞山。南通，是我除苏州以外生活最久的一座城市。大学四年，江海之滨，青春烂漫。学习、生活之余，我常会来到长江边，登临远眺，看到隔岸浩渺烟波外一座山的淡淡轮廓时，乡愁便有了一个稳稳的归处。

望虞，最悠然惬意还是在窗前。五百多年前的沈周故园叫沈氏西庄，雅室叫有竹居。先生酷爱竹，居室四周遍植翠竹。有竹居是书房，亦是会客之所，这里款待过吴中名贤王鏊、吴宽，也宴饮过江南才子文徵明、唐寅。他们在雅集的间隙，应该会随着主人的目光一起透过北窗，游目骋怀，那边刚好还有一座山。

现在启南路南端有一个自然村叫庄前，我一直觉得那是历史上的沈氏西庄投在现代的影子。庄前隔河对岸是省保单位沈周墓，很自然地让人联想从前那里或许就是沈氏西庄吧。启南路北端是画师湖，一个小到在地图上难以找到的湖泊，它总出现在记忆深处那连绵的田野尽头，那里定留下过先生策杖而行的身影。在明代，我想先生会时不时沿着差不多这样的路，去画师湖写生吧。

我们可能游过许多地方的山，见过许多地方的水，最爱的永远是家乡的那一山一水。“北窗最爱虞山色”，一语道出了阳澄湖畔人们的山水初印象。带着这山水印记，我们时而出发，时而复归，回来再审视下眼前的山水，内心多了一层收获与沉淀。历史上的沈周一生未应科举，行游也大多在苏州周边，不出江浙。晚年作《卧游图册》，有枇杷、菜花、平坡散牧等山水、花鸟小景。“此册方可尺许，可以仰眠匡床，一手执之，一手徐徐翻阅”，卧之游之，“心与天游谁得知”。